“如海来了……快快搀起,快快搀起!你身子骨本就不好,再在我跟前,断不可再行这些虚礼。你若果真心里孝敬我,只管养好你的身子骨,便是对我最大的孝心了!”
见林如海上前跪下行礼,贾母一迭声的让贾蔷扶起,而后嗔怪叮嘱道。
对上自己喜欢的人,贾母从不吝啬她的慈爱和宽容。
贾蔷搀扶着林如海起身后,林如海谢过,正要落座,却又听贾母道:“罢罢,大晚上把你叫来,不在这里做那硬木椅子了,去里面暖阁里坐软榻罢。”
林如海笑道:“老太太,不碍事。”
贾母故作恼意道:“怎不碍事,这些年你不在跟前,这才纵着你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骨。如今你都到了都中,我还能看着你胡来?才多大点年纪,就成了这般模样,连我这老太婆也不如。你好好养着,听我的!正好,我又让人专门去请教了几个极好的药膳方子,还使太医瞧过了,都是去了大补之物的,只用温性补药熬制,你如今这身子骨,连好参都不能用,不然经不起。”
听她这样说,连王夫人都侧目了,心里愈发不是滋味。
当年贾敏在时,就已经被宠到心尖尖儿上了,后来贾敏没了,黛玉来后,又被宠的连正经孙女儿也比下去了。
如今倒好,这女婿比亲儿子还亲?
想想也是了,贾政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儿,也没见当成大官。
当年林如海入仕以后,贾代善在世的时候又是怎样出力提拔的。
一时间,王夫人心里满心不平气。
不过,再看看林如海行将就木的模样,那不平气又压了下去。
就这模样,再补,怕也活不了许久去……
却不想林如海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,居然往她这边淡淡看了眼过来,还微微颔首,而后就听他呵呵笑道:“老太太放心,如我这般迁延不愈久病傍身者,反倒能拖不少时日。如今也知道爱惜身子骨了,又有蔷儿为弟子,帮我良多,也就愈发能放下心来,慢慢就养起来了。”
以林如海的智慧,若是再看不出今日之局,那也太小瞧他了。
当然,贾母的慈爱,终不算作假。
贾母亲自拄着拐,在鸳鸯和凤姐儿的搀扶下起身,对贾琏道:“去,叫老爷来,然后你在门口跪着去。”
贾琏:“……”
“怎么,我说的话没听仔细了?”
贾母恼怒道:“我原以为,你还算是个好的,虽不怎么成器,可能帮着家里做些事,也就罢了。等日后,袭了爵,怎样不是一份前程?没想到,你愈发不争气了!凤丫头虽然脾气急了些,嘴舌不饶人,可她自进贾家门儿来,上侍奉舅姑不说,连我这个老太婆也指着她。下面更有那么一大群大姑子小姑子,哪个不照顾的妥妥当当?这阖族上下,里里外外,哪个不夸赞她?你这个畜生,甚么好下流的种子,一天到晚不知浪到哪去,也敢动手?你听不听我的?不听,我现在就让人喊你老子来。”
贾琏闻言唬个半死,赶紧跪下道:“老祖宗莫恼,昨儿实是吃酒吃撞客了,原本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的……”
凤姐儿早就哭的快上不来气,鸳鸯一个人都劝不住,黛玉都红着眼上前去劝了。
好不容易赶走了贾琏,一家子进了暖阁后,贾母犹自着恼,对黛玉道:“瞧见了么?你凤姐姐这样厉害的人,嫁给了你琏二哥哥这样的畜生,受了多大的委屈!这女儿家,甭管多有能为,一旦嫁错了人,那就全毁了,往后你可要……蔷哥儿,你这样看我作甚?”
贾母正嘱托着低着头的黛玉,忽余光看到贾蔷连连冷笑看她的模样,登时恼怒问道。
贾蔷冷笑了声,不言语。
贾母对着林如海气笑道:“瞧见了么,瞧见了么?都说我贾家以孝治家,这治得是甚么家?”
林如海看着贾蔷“啧”了声,贾蔷站在一旁,垂下眼帘不语。
见此,贾母和王夫人对视一眼后,贾母叹息道:“蔷哥儿啊,老身是真不知道,西府到底做了甚么着恼的事,让你恨成这样。当年的事,西府真是连一丝风都未听到啊。算算时日,你爹娘老子出事的时候,正是国公爷过世的时候,西府……”
见贾母说到哽咽,贾蔷淡淡道:“我恨西府甚么?莫说老太太,就是大老爷,虽动辄辱骂,又几番谋算家财,对我来说,也不过区区一蠹虫罢,远谈不到恨。只是西府鱼龙混杂,自私自利者甚繁,心向贾家者却没几个。至于能办正事的,能扛起祖宗家业的……呵呵。”
王夫人疑惑:“你这是……瞧不起西府?”
贾蔷摇头道:“无所谓瞧得起瞧不起,东西二府分立,宁国虽为长房,我也断不会想着以族长的身份插手荣府事。”
贾母觉得话题有些偏了,往回拉道:“如你这样出挑的哥儿,西府是没有。所以,方才我才和玉儿说,女儿家若是运道不好,嫁给了那等没出息的,实在苦恼。你琏二叔若是如你这般,你二婶婶也不至于受这窝囊气。”
贾母只顾着将贾蔷往道上引,却没想到,这话一遍遍的说,就如同刀子一样,一遍遍的往心高气傲的凤姐儿心头扎。
若是平日里,她或许也就起点嫉意,还会一起往贾琏身上泼脏水。
可今日,她心里实在恨极贾琏,恨到刻骨铭心的地步!
那一巴掌,再加上贾母的话,生生打散了存留不多的夫妻情义!
贾母哪里能想到这些,开始往正题上引入,她看着林如海和贾蔷,道:“当日蔷哥儿入嗣宁国,死活不肯承嗣大房,我不得不破了规矩,应下他,只让他日后兼祧大房,不让大房绝嗣……”
贾蔷奇道:“老太太,蓉哥儿还未死呢,大房谈不到绝嗣吧?”
贾母面色一沉,道:“现在说这些还有甚么意趣?蓉儿被他老子一凳子砸成废人,如今躺在那里,你虽是个好心的,还专门请了两个名医看护着他,可我让人去问过了,最多也活不过今年,腰眼那里都臭了……罢了,不说他了,还是说先前的。”
到底上了年纪,被这一打岔,有些想不起来前面的话了。
鸳鸯小声提醒了句后,贾母没好气的白了贾蔷一眼,才继续道:“此事,原不过是我的一份心意。宁府老国公当年待我和国公爷都不差,我怎能看着大房绝嗣?原本,也不急着甚么。或者就像蔷哥儿先前说的,以后他多子多福,挑一个出来承嗣,也算是种办法。可不想,事情出了变化……”
黛玉脸上的笑容已经一点点开始消失了,贝齿轻轻咬着嘴唇。
贾蔷见她如此,没等贾母再开口,便道:“老太太,我很尊重你。我顶过大老爷、顶过二老爷,骂过贾琏,甚至恨不得杀了贾珍,然而我从未对你有过不敬。但是,这不意味着我能容忍西府插手我的婚事。没有谁,有这个资格。”
此言一出,暖阁的气氛一下跌入谷底。
鸳鸯脸色煞白,王夫人脸色同样阴沉可怕,黛玉也红了眼圈,唯独林如海淡然,贾母,居然也没震怒……
贾母眼睛有些湿润,看着林如海道:“如海啊,你也是世家子弟出身,祖上四世列侯,不比我贾家国公府第差甚么。”
林如海笑道:“还是不能比……”
贾母摇头道:“世家子,打落草起,就是锦衣玉食,**丫头一大堆,养凤凰一般养大。旁的寒门子弟想读书,哪一个不是苦熬苦盼的,连个正经先生也难请起,可世家子弟呢?家里的族学便可以读书。长大后,寒门子弟想做个官,得多难!便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,如今在吏部选官的有多少?可咱们世家子弟呢,只要想做官,总还是能得一个官做的。享受了这么多好处,如海,你可能和他们说说,世家子该尽的担当?”
林如海想了想,道:“老太太,蔷哥儿在这方面,已经做的极好了。将东府的爵,一下拉回到侯爵,多挣了几辈子的富贵啊。”
贾母苦笑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今儿的事,本是准备单独和你先谈,然后再寻你和蔷哥儿谈,可是就因为想到了,他如今大了,若果真用你去压他,怕才会恨我,恨西府一辈子!所以,就聚在一起,看看到底怎么办。”
林如海先看了眼冷笑连连的贾蔷,略略思量了下,微笑道:“老太太,听你的意思,是有人相中了蔷哥儿,想做兼祧之妻?或者,想做侯府正室,让别个去做兼祧之妻?”
贾蔷冷笑道:“还是少做这种春秋大梦的好!我就不信,谁还敢逼我娶亲的!亲家能不能做成不好说,仇家是一定的。”
林如海摆了摆手,看着贾蔷道:“我这个先生也是愧领的,一直都没机会教你甚么,今天就教你一句,不管甚么时候,不要被愤怒和意气,左右了你,那并不聪明,你记下了么?”
贾蔷深吸一口气,缓缓点头,躬身领教道:“弟子明白了。”
这番师徒对答,着实让贾母和王夫人羡慕,她们多想此刻是宝玉站在贾蔷的位置……
安顿住贾蔷后,林如海看向贾母,微笑了下,轻声道:“老太太,能让你这般作难的,应该是宫里的意思罢?皇上自然断不会有这个意思,当然,也未必反对。寻常太妃、妃子,没这个分量,也未必敢同林家说这等事。那么,是中宫皇后?”
这一刻,王夫人和凤姐儿再度惊艳了。
甚么叫风度,甚么叫气度,甚么又叫做智慧……
相比之下,贾家男子,的确上不得台面……
贾母却苦笑道:“我就知道,必瞒不过你,当年国公爷在时,每说起你,就没有不夸的。当初还说你性子有些急,如今看来,你连这么点短处也没了。国公爷若在,必然会欣慰啊!”
林如海却终于皱起了眉头,道:“宫里的几位公主大都出阁了,纵还有没出阁的,也都还小。莫非是哪家王府的……也不会,皇后不会为了哪家王府,就与我林家结仇……”林如海内心显然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,皇后与林家结仇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,可见其心中震怒,最后,林如海眉尖终于一挑,看向贾母道:“怕不是后族有人,想与蔷哥儿结这份亲罢?是了,必是如此。通过贵妃往贾家传信,贾家若是不应,怕是贵妃在宫里都要难过……难怪。”
贾母:“……”
王夫人:“……”
……